重新发现楚外戚？
——一部精彩的秦始皇大历史
翻看我们熟悉的课本，那篇陈涉世家是我们中学时代所学的最早的一批文言文之一，那句热血的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放在阶层日益固化、失去想象力的今日，仍能表达一种身处乱世而桀骜不驯的英雄气魄。不过我们如果熟悉战国秦汉之际的历史，不能不对陈胜起义时的一句口号有些困惑：
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宜多应者。
陈胜起义大泽乡之后，攻占楚国旧都陈郡，当地父老拥戴他“将军披坚执锐，讨伐残暴无道的秦国，复兴了楚国的社稷，论功应当称王”，因此陈胜在楚国父老的拥戴下，称王建立张楚，意思是张大楚国。继陈胜之后，六国旧贵族纷纷起事，反秦复国，六国相继重新出现，其中尤以楚人的活动最为显著，楚国名将后裔项羽拥立楚国王孙芈心为楚王，成为被反秦势力共同拥戴的“义帝”。在以义帝的名义进行号召的反秦战争中，项羽率领的楚人成为主力军队，对战争的胜利起到决定性作用。项羽入关中之后，为泄愤屠杀秦国王族，焚毁秦国宫室宗庙，足见秦楚两个民族仇恨之深。
电视剧《神话》中公子扶苏的形象。扶苏（？~公元前210年），嬴姓，名扶苏，咸阳（今陕西咸阳市）人。秦朝宗室大臣，秦始皇长子。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为人宽仁，有政治远见。直言劝谏父亲，反对坑杀“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一事，触怒秦始皇。受命前往上郡，协助大将蒙恬修筑长城、抵御匈奴。秦始皇37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病逝后，遗诏扶苏治丧即位。中车府令赵高联合丞相李斯，拥立始皇第十八子胡亥登基，矫诏逼令扶苏自尽，葬于上郡（今陕西省绥德县）。
秦楚这种矛盾纠葛其来有自，在秦灭立国的统一战争中，灭楚之战遭到的抵抗最激烈，进行的最艰难，最后出动了全国军队才成功。而在楚国灭亡的前夜，曾长期担任秦国官职且受封昌平君的楚公子熊启反秦归楚，成为领导楚国抵抗运动的末代楚王，最为楚民族史上令人唏嘘的悲壮一幕。这样一波三折的酷烈战争，为楚地楚民埋下了反秦的火种，秦楚矛盾只是暂时止息。一旦有合适时机将再次发展为燎原烈火。
陈胜（或有认为他是楚国贵族后裔）明智地使用了大楚兴的口号，诈称楚民族英雄项燕，有效动员了心怀亡国之恨的楚人投入反秦斗争，所以史家认为“张楚之立，重新开始了秦楚之争”（田余庆），因此他既是我国首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的组织者，又是楚国复兴的民族英雄，虽然最终败死，仍被后世谥为楚隐王，意思是楚国的摄政王。由此可见，自战国以来秦楚两个民族接连不断的纠葛与斗争，楚民族的败亡与复兴，一直延续到秦末汉初，是战国秦汉间历史的一大推动力，前辈史家多有论列，不待赘述。但是，陈胜起义时动用两个人物作为号召，公子扶苏和项燕——项燕作为楚国民族英雄，对反秦斗争的号召力自不待言——扶苏是秦始皇帝之子，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亡国之恨下，为何借用他的名号来进行反秦复楚，成为难以索解的疑问。
难道这位一度几乎成为秦帝国太子的神秘男人与楚民族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电视剧《芈月传》中芈月的形象。宣太后（？―前265年），芈（mǐ）姓，出生地楚国丹阳（在今湖北省），又称芈八子、秦宣太后。战国时期秦国王太后，秦惠文王之妾，秦昭襄王之母。秦昭襄王即位之初，宣太后以太后之位主政，执政期间，攻灭义渠国，一举灭亡了秦国的西部大患。死后葬于芷阳骊山。
我们知道芈月传的女主角原型芈八子是出身楚国王室而在秦国书写传奇的女政治家，其间的关系、缘由、始末，我们是清楚的。而扶苏出身秦国王室而成为楚国复国运动的象征人物，其间又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公子扶苏，会不会像芈八子、昌平君一样，是风云际会之下，依违秦楚之间，而成为秦楚历史纠葛的枢纽人物？
或者，秦与楚两个华夏边缘的古老族群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联系呢？
历史在我们觉得奇怪悖谬的地方，往往隐藏着重大秘密。一部好的历史著作，擅长从小地方入手，发现大问题，从被人忽略的地方入手，探索幽微，连缀起整个历史。李开元教授的《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正是这样一部历史著作。他在广为人知的秦始皇形象之外，以深刻的历史见解，精妙的考证推理，为我们打开了一个重新理解秦始皇历史的后门。
《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书影
秦统一前夜的帝国政坛重大隐情
我们一般认为，大秦帝国的创建，始于秦孝公变法，奠基于秦昭王，最后由秦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而毕其功。
我们熟悉的芈月的原型宣太后（芈八子）就是秦昭王的母亲，出身楚国王室而嫁入秦国，其弟穰侯魏冄则是秦国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与白起并称“秦国历史上最佳的将相组合”（李开元）。宣太后、穰侯魏冄、华阳君芈戎时称秦国政坛三贵，长期秉政，领导了秦国东出函谷关与列国争雄天下的一系列战争，这一时期秦国已经取得了统一天下的主动权。
李开元教授
就在这时，秦始皇帝嬴政降生于邯郸，其父为秦昭王之孙子异，却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子楚。这个带楚字的名字并非随意取得，而是一次重要的政治联盟的产物，这让嬴政一出生就生活在某种楚国的阴影之下。
子异落魄于邯郸，被吕不韦看中认为奇货可居，作为有政治远见的商人，吕不韦不仅资助政治活动经费，连老婆也一并到位。其间引出的绯闻八卦我们不去讨论（对嬴政血统的考辨详见《秦谜》第一章），需要夸赞的是吕不韦的政治眼光，他准确看到了秦国当时炙手可热的势力，芈氏家族为首的楚系外戚。但他善于发现商业合作的前提——利益互补。秦昭王任用范睢后，魏冄被排挤而隐退，楚系外戚“四贵”失势，此时正需要重新找到维系自己地位的办法，而落魄王子子异则需要找到进身之阶。在他的游说下，苦于没有子嗣的太子安国君芈氏夫人华阳夫人收子异为养子，进而以后能以太后身份继续保持楚系外戚地位不坠。由此改名子楚的子异也成功翻身成为秦王。
电视剧《吕不韦传奇》中“华阳夫人”形象。华阳夫人（约公元前296年—公元前230年[1]），芈姓，熊氏，楚国贵族，秦孝文王嬴柱的王后。秦孝文王嬴柱为太子时的封号为安国君，因安国君的兄长悼太子在秦昭襄王四十年（公元前267年）去世，安国君得以在秦昭襄王四十二年（公元前265年）被立为太子。由于安国君嬴柱宠爱华阳夫人，因此立她为正夫人。华阳夫人虽为安国君所宠幸，却没有儿子，后在吕不韦的推动下，收嬴子楚为嗣子。公元前251年，秦昭襄王去世后，安国君继位，史称“秦孝文王”，封华阳夫人为王后，嬴子楚为太子。秦孝文王在位三天去世，之后嬴子楚继位，史称“秦庄襄王”。秦庄襄王之母夏姬被尊为夏太后，华阳夫人被尊为华阳太后。
“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嬴政即位后，当时已经是长平之战结束后，秦国已经在统一天下的前夜，这时内部却发生了两场政变。成蟜之乱和嫪毐之乱。长安君成蟜为嬴政之异母弟，旧史记载其在前线叛国后再无消息，其身份与突然叛国的原因成为谜团。李开元教授《秦谜》认为，这是韩系外戚与赵系外戚的矛盾爆发的结果，子楚从邯郸亡归国内时情况紧急，嬴政母女被滞留在敌国，生死未卜，故立为王太子后在其生母夏太后主导下再取韩王室女，生子成蟜。后赵姬母子安全回国，造成韩、赵两系外戚并存，嬴政、成蟜两位公子并立。
赵系外戚拥有楚系外戚的支持及吕不韦、嫪毐等精干人物，韩系外戚有夏太后的支持，夏太后死后，韩系外戚失势，遭到帝太后赵姬指使嫪毐进行打击，逼迫长安君成蟜走投无路，叛降他国。帝太后的面首嫪毐因此红极一时，一度与吕不韦发生冲突并且危及到楚系外戚的权势，赵系外戚成为楚系外戚的威胁。这一矛盾最终发展为嫪毐铤而走险进行政变，被秦王政依靠楚系外戚的昌平君平定其叛乱。
一系列的政变最终的结果造就了楚系外戚集团犹如秦昭王初期那样，成为秦王政执政初期秦国最大的政治势力。内部政争结束后，统一战争的大幕拉开，在艰难的灭楚之战中，楚公子昌平君处境微妙，反对攻楚，被秦王政排挤出中枢，派遣到楚国旧地，借此压制强大的楚系外戚集团。最终昌平君反秦归楚，成为殉国的末代楚王。这一系列的过程，李开元教授在《秦谜》中有着非常细致而精彩的推理考证，他运用旧史记载和出土文物、出土文献相互印证，尤其时从一件出土铜戈入手解决了长期不决的昌平君姓名和身份问题，这可以说是本书研究楚外戚问题最大的突破口。昌平君去秦归楚，更是象征着秦楚关系走向彻底破裂。
华阳夫人家系表
从父亲的字号楚开始，到自己弱冠之时挫败嫪毐叛乱的表叔昌平君，笼罩在秦始皇帝头上的楚国外戚势力在秦国的历史最终结束。在秦帝国建立前夜，国内一系列的暗流涌动都与楚国外戚势力有关，我们所知道的秦始皇帝嬴政从未出生开始，就紧密地与楚系外戚势力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子异在大商人吕不韦的牵线下与楚国外戚结盟，嬴政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不具有王位继承资格的秦国王孙，如果没有楚国外戚的支持，嬴政可能与成蟜争夺王位相持不下，或者可能被嫪毐势力挟持。
总之国内外历史条件的发展，使得嬴政躬逢其时终成完成统一大业的千古一帝，他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不仅有“六世之余烈”，更有势力强大的楚国外戚集团提供的的广阔施展余地。不过，这也导致他因早年生活在华阳太后为首的楚国外戚势力庇护之下，受到过度控制而产生猜忌的性格。
华夏边缘的秦与楚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秦始皇帝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还不止于他生前身后这些楚国外戚势力，而是更广阔的历史背景。
秦与楚两个民族地处华夏边缘，“被中原各国视为文化落后的夷狄，秦国被视为西戎，楚国被视为南蛮，他们都不是所谓的华夏正统。”（李开元）正因为如此，加上地理上由巴山楚水连结在一起，两个民族自古就有很深的渊源“秦楚这两个特殊的国家，古来就有特殊的关系，两国王室代代通婚，建立起了久远而牢固的联盟关系。”（李开元）我们现在基于战国后期，甚至秦统一前夜的历史状况，更多看到的是两国在统一帝国形成中充满激烈斗争的历史时代所产生的龃龉。张仪引诱楚怀王入秦不返，由于屈原的渲染而更有了某些悲剧色彩。“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似乎秦楚之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结出土文物与历史记载相互印证可知，其实在列国并存的古代，秦楚关系并非如此，而是有着“十八世之诅盟”的长久渊源和“僇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袗以斋盟”的密切关系。我们通过诅楚文，可以想象两个华夏边缘的民族结盟时那种古老的仪式和虔诚的期盼。战国时代巨大的社会变革以及由此导致的激烈的军国竞争，让华夏诸国小国寡民田园牧歌的时代一去不返。古老的氏族传统维系的城邦国家瓦解，君主专制取代贵族政治成为主流，兼并的热望取代贵族对礼法的坚持。秦楚两个文化落后的国家都保存了大量的贵族传统，但他们的差别在于秦国由商鞅变法建立了比较完备君主制和作为其基础的军功封爵体系。虽然楚国外戚势力长期存在，还为秦国的崛起做出了重大贡献，但是专制君主制终究是主流，因此秦昭王可以轻易驱逐国内权贵，秦始皇帝更大权在握可以坚定贬逐昌平君。楚国则长期陷入贵族政变（有趣的是，政变贵族编造的打击政敌的丑闻故事还被司马迁采摘进了《史记》，造成了后世对秦始皇帝身世的巨大误解），国势颓败，退出了创建统一帝国的行列。
史记·秦始皇本纪书影
时代的变革让秦楚的密切关系走到了尽头，而这个尽头站着一个我们熟知却又迷雾重重的人物，公子扶苏。秦始皇帝建立专制帝国的过程，一方面是与关东六国进行残酷战争的过程，另一方面也是与国内的楚国外戚势力进行斗争的过程。这个过程虽然没有被明确记载，但是从种种现象可以推知，其过程是非常激烈的。楚系外戚重要人物昌平君被贬逐后，终于站到楚国方面与秦始皇帝公开对立。因此，在秦始皇帝晚年，正如对被消灭的楚国进行严加防范（比如迁徙六国贵族到偏远之地或关中地区）一样，对曾经在秦国煊赫一时的楚外戚的势力也是严加防范、如芒在背的。秦公子扶苏素有贤名，无故被贬，接到伪造的诏书后不问真伪立即自杀，大概是他出身于楚系外戚、母系出于楚国的缘故，被防范打压的楚系外戚的最终衰落的命运，可以从扶苏身上窥测到。扶苏虽然是秦公子，但广为楚人所知，连要复兴楚国的陈胜也知道他，且要以他为号召，种种现象都表明，他其实是宣太后、穰侯魏冄、昌平君熊启之后，古老而辉煌的秦与楚关系最后一个象征人物，秦楚两国的历史纠葛，终结于扶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开元教授别做新解，依据楚人反秦复国的意志，认为此句话是讲古老的楚国王族已经被秦军屠戮得没有多少遗种了。确实，之后项羽进入关中，尽灭秦族，秦楚之争最终以楚人获胜告终，结果仍然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插图增订版）书影
行文至此，笔者很想宕开一闲笔，谈一个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有趣问题，有论者认为公子扶苏之名出自《诗·郑风·山有扶苏》（诗意类似男女约会打情骂俏），当是秦始皇帝与新婚妻子感情很好时为儿子取的名字。这个索隐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证，近乎捕风捉影，聊可解颐。
历史研究中的确存在着不少大胆的假设，提倡有一分材料说十分话的李开元教授，在秦谜中的确做出了很多惊人的推想，正是依靠这些推想，串联起了秦帝国创建时发生重大作用却被后世忽略的历史隐情——楚国外戚势力的作为、起源与消灭。
这个楚系外戚集团的兴衰，与楚国的兴衰同其步调，如果说在国外灭亡关东六国是创建统一帝国的开疆拓土措施，那么，在国内压制和废除楚系外戚势力，则是创建统一帝国的君主集权措施，古老的贵族政治消灭，代之以新的专制君主统治，两者互为表里，是秦帝国的两个方面。我们之前只注意到了公开的、明显的那个方面——秦灭六国，而忽略了同样重要，隐秘的方面，打击国内外戚。这多少时因为时代的久远和帝国官方因为某种忌讳而掩盖，李开元教授所做的工作，正是清理发掘这个隐秘的方面。他追述从春秋时代开始的秦楚结盟，“在秦统一天下的大视野中给予高度的评价”了芈月历史原型宣太后（芈八子）及其兄弟为秦国崛起做出的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从外戚贵族专权的国内政治结构重新理解秦始皇的生活环境，从而重新理解秦始皇帝作为政治人物的特点和作为。
《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插图增订版）内文实拍图
但他与扶苏源出诗经论者的不同的是其运用出土文献文物与历史记载相互印证，采取合乎人情事理的推测，以及宏观的治史视野，这样让这些看起来大胆的假设，变成让人信服的历史叙事。这部《秦谜》以寓教于乐、轻松活泼的历史推理形式，揭示了一个这样的深刻问题，同时也向我们展现了一种历史学的专业素养。理解历史，一方面要从细节出发去考索，一方面要放眼长时段、大历史，从大历史中理解历史人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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