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瑞安,编辑:麻薯,原文标题:《不被看到的100万中国“蛰居族”》,头图来自:《蛰居族:日本消失的人》
“蛰居族”一词源于日本,指人“不出社会、不上学、不上班,自我封闭地生活”。根据日本内阁府的定义,一个人只要持续这种不走出家门的封闭状态达6个月及以上,就算“蛰居”。
和“蹲族”“啃老族”相比,这个群体更突出“蛰”的状态,即“潜伏起来,不食不动”。除了解决基本的生理需求,他们几乎不走出房门一步,断绝所有外部联系,从人类社会“消失”。因此,他们也被称为“茧居族”“隐蔽青年”。
有学者统计,截至2019年,日本蛰居人数超过100万,占总人口的1%。我国,暂时没有明确的统计数据。
我找到了几位蛰居青年,试图走近他们的世界。
被困住
很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蛰居族”的身影,他们可能藏在任何一扇看似普通的房门背后,只有在网络上,才能发现他们留下的踪迹。
在能检索到的蛰居族社群中,“蛰居吧”有200位成员,“家里蹲联盟”有53124名组员。他们互相交流蛰居的经历,时间最长的10年;年龄最大的40岁;出现最多的字眼是“想死”。就像动物守卫自己的领地,他们排斥一切外来者,拒绝被外界窥探,几乎没有人愿意接受采访。
一个非蛰居族的人发帖讨论小组成立的意义,被群起攻击,喷作“意义党”“好为人师的正常人”“自以为是的上帝视角”;有媒体写蛰居族的文章,被骂“拿我们的人生写稿赚钱”。更多极端封闭的蛰居族,藏在现实和网络之外,不发出一点声音。
阿三是第一个愿意回应我的人。
第一次通话时,铃声响了许久,他迟迟未接,直到电话挂断的最后一刻才接通。对面是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话很少,整个过程不能算作“沟通”,我问两句,他答几个字,最常说的三个字是“不知道”“不想说”,问得紧了,就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聊天一开始就陷入僵局。转机出现在他忽然冒出的一句:“你是上天派过来的吗?”
“啊?你说什么?”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之前还在想,如果有人能把我经历的这些事写出来就好了。”
“你都经历了什么?”
“不知道。”
“……”
我抛弃了事先准备的问题,开始随意地从“你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聊起。话题慢慢展开,他的话逐渐多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拼凑起了这个26岁男孩的生活经历:
这是他蛰居在家的第三年。2018年,因为忍受不了糟糕的待遇,他从干了五年的电厂辞职,此后再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慢慢变成每天打游戏睡觉、不见朋友、不出门的状态。
他说,上一次出门,是去取快递。他没什么物欲,当然也没钱消费,只是非常偶尔地,才会在网上随意买些东西。
他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失眠严重,凌晨一二点后入睡,早上六七点就醒来,虽然一直犯困,却睡不着。一天两顿饭,中午自己随意用剩饭解决,晚上等在工厂上班的母亲回来做。
阿三初中毕业时父母离婚,法院将他判给了母亲。母亲带着他净身出户,外出租房、打工。技校毕业后在电厂上班的那几年,他和母亲住在月租500的三间平房里,其中一间破败到房梁快要掉下来,只能用来堆杂物,另外两间一个做厨房,一个做卧室。后来搬到亲戚的房子里,不用付房租,他和母亲也有了各自的卧室。
父母离婚后,阿三没见过再婚的父亲,也没拿到过父亲的抚养费,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待在家里的三年来,靠母亲偶尔给的一两百块钱做生活费。但他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起初母亲还会骂他,现在两个人已经基本不说话。采访那天母亲请假没去上班,没告诉他原因,他也不问,母子俩更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也是初中毕业那年,他遭遇过一次车祸,在医院门口被开车出去吃饭的护士撞到,在空中翻了几圈,没死。医生检查后说除了脑袋有淤血其他没啥大问题,赔了他3000块医药费,当天就让他回家。时间长了他才感觉到不对劲,记忆力严重下降,考驾照时科目一的理论题他死活记不住,一想事情就头疼。
父母为什么离婚?母亲为什么带着他净身出户?这都是阿三的雷区,不能问。聊到深处无法回避时,他用“折磨”“非人”“恨”“我能有今天的样子都是他(父亲)造成的”这样的语句来描述,说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疼到忍不住想打人。但他不能打别人,只能自己打自己,用拳头用力砸头。
不被理解
我找到的“蛰居者”里,大多数都表现得既防备又封闭,所以有些人的状况,甚至只能由亲友来讲述。对于这些亲近的人来说,也常有痛苦、困惑。
在女孩芋圆的记忆中,今年30出头的堂哥从初中辍学后就待在家里,至今已蛰居十几年了。对家里人来说,他是一个无法忽视、也不愿意提起的存在。
堂哥小时候性格就有些孤僻,不爱说话,没有玩伴。在芋圆七八岁的时候,有次她和堂哥一起走在路上,经过一个拐角,堂哥忽然撒开腿一溜烟跑没影了,留下她一个人呆在大街上。还是个小孩子的芋圆被吓得大哭,只好一个人原路返回。
这并不是男孩子的淘气,堂哥一直刻意躲着她,从不主动找别的小孩玩耍,总爱一个人躲在房间。
原本堂哥学习很好,但初中没毕业,他忽然辍学了,之后去东莞打工一年,回来的时候一分钱也没有,身上就剩一件短袖。
家人们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骗去了传销组织,但怎么问他都不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具体经历了什么。
父母看不下去年纪轻轻的儿子一直闲在家里,送他去学做厨师,但没几个月就半途而废,只学会了切土豆丝。因为爱打游戏,堂哥曾当过一段时间的网管,后来家里买了电脑,他便再没出过门。为了给他找事做,家人又逼着他去报驾校,结果报名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身份证早都过期了。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堂哥一个人住在二楼,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除了偶尔被支使去奶奶家送饭外,几乎从不出门,十几平米的卧室便是他全部的生活空间。生活费每天找母亲要几块钱,吃饭时等着母亲做好了端上去。
芋圆最近一次见堂哥是前年春节,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大人小孩轮番上楼,连骂带求,终于把裹在被子里的堂哥劝下楼。在家长的命令中,小孩们被逼着挨个长辈敬酒、问好,堂哥也不例外。
三十岁后,他学会了抽烟、喝酒,偶尔还能和芋圆聊聊天,问她在外面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她。看到他的进步,最疼爱他的奶奶高兴坏了:这么多年,孙子终于有长进了(肯下楼吃饭了)。
因为常年待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堂哥皮肤白到没有血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清瘦。原本他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QQ炫舞火热的那阵子,他在游戏里谈了个女朋友,对方经常来家里看他,在门外等半天见不到他人,最后不了了之。
芋圆一家是教师世家,在他们家乡的小城,这意味着尤其丰厚的教育资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堂哥从幼儿园到高中,都会在上一代的关照、关注、期待、要求中长大。他还是是家族里的长子长孙,在重视家族观念的大家庭里,他从一出生就被寄予了整个家族的厚望。谁也没想到,这份厚望会落空得如此惨烈。
芋圆和家人们不明白、也很少去深究堂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碍于堂哥的父母,也不好多说。偶尔听二老念叨:“或许儿子结了婚就好了?”但观念传统的他们觉得相亲掉价,堂哥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又不可能出去恋爱,这句话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念头。
堂哥30岁以后,芋圆明显能感觉到他父母的忧虑,有时候二老会拉着自己的手说:“你哥以后就靠你们几个(堂兄妹)了!”颇有一种托孤的意思。
和芋圆堂哥情况类似的家庭并不少见,不止一位父亲或母亲在网络上求助:我家孩子几年不出门了,我该怎么办?有人出主意:“中断供养,用大自然的力量让他们不得不走出来。”更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他们就是自甘堕落,自生自灭吧。”
不被看到
作家许知远曾采访过一对日本蛰居族母女:读高中的女儿某天突然回来说自己不去上学了,并要求和家人分居。此后长达4年的时间,女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柜子堵住房门,拒绝和外界接触,只在母亲送饭的时候打开一扇小窗伸手接饭。
起初母亲也曾严厉地斥责过,慢慢地开始尝试理解女儿: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把自己关起来。这样想着,她并没有做什么,就是陪着女儿、等着。“没有什么事是一定正确的吧,即使是漫长的等待也不能没有信心。”
后来母亲才知道,女儿原本乐于助人,在学校里看到有人被欺负就冲上去站在他们身边,但因为校园欺凌,她遭到了各种各样的背叛和伤害。这些事,是在母亲默默陪伴女儿度过了那段痛苦的蛰居期,一次俩人洗澡时,女儿才说出口。“不想跟任何人发生交流,也不知道怎么交流。”这是女儿当时唯一的想法。
幸运的是,女儿遇到了愿意理解自己的母亲,在母亲温柔的支持和鼓励下,走出来的女儿成立了乐队,还开了一间地下酒吧。
并不是所有的蛰居者都能得到这样的理解。日本曾发生过关于蛰居族的极端事件:一名官员因为担心出现暴力行为,选择杀死自己长年蛰居的44岁儿子;在父母相继病倒之后,生存无法维系的蛰居男子杀死了父亲,然后自杀。
中国也有,2019年震惊社会的新闻:上海闹市区,一位25岁“宅男”十几年不出门,家里充斥垃圾和粪便。房间里散发出严重的恶臭,环卫工人清理出来的垃圾,一辆卡车都运不走。
然而在之后,记者调查发现,他是13年前一起纵火案的幸存者:父亲杀死母亲和外婆,然后纵火焚家。他全身50%烧伤,重度毁容。在此之前,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他就读于一所重点中学,人生本来会有无数种可能。
这些蛰居者里,有多少人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伤害,以至于根本无法再以完整的自我面对现实的生活和社会?我们不得而知。
在铺天盖地的报道和研究之后,日本出现了一些针对蛰居族的救助机构和服务,例如“蛰居公寓”,蛰居者可免费入住,但要上交所有电子产品,并接受组织者安排的慈善相关的活动;以及新兴职业“出租姐姐”,善解人意的女性上门提供心里疏导,帮助蛰居者走出家门。
现在,日本甚至形成了“蛰居文化”,出版了专属于蛰居族的杂志和书籍。日本蛰居作家池井多曾说:蛰居族就像“流浪者”,“我们只不过是在进行一场无法被定义的人生旅行。”
而在中国,关于蛰居族的一切基本为0,除了数目庞大的、不为人知的隐蔽青年。各种社科网站上能检索到的文献里,和“中国蛰居族”相关的屈指可数;提到蛰居青年现象的心理医生、学者,也是寥寥几个。说起“蛰居”,大家仍把它等同于“啃老”“家里蹲”,是一种被唾弃的、不被理解和接受的生活状态。
比起一些已经能够安心隐居的日本蛰居族,中国蛰居族们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和痛苦。
求救
疫情期间,22岁的女孩大宇一个人在家蛰居了半年。现在毕业季将近,她不得不返校了。但是,她已经连基本的生存都懒得维系,更没有心力去应付繁重的论文、报告。为此,她陷入了严重的焦虑和抑郁状态。
数月前她线上联系过一位公益心理咨询师,对方建议她去做面对面的、专业的、长期的心理咨询,但她至今也没有勇气走出去。
出门这件事,对现在的她来说太难了。现在,她每天躺在宿舍床上,除了必须的学校活动外几乎不出门,和室友也交流甚少。偶尔一个人走在路上,看到其他同学那么阳光、向上,她会自卑到想赶紧躲回自己的小角落里。
大宇心里清楚,自己这种状态是从大二下学期开始,她去再婚的母亲家里做客,因为财产问题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父母在她7岁那年离婚,她跟着父亲,母亲很少再关心过她,之后也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
父母在分割财产时留了一笔钱给她,放在母亲的账户。成年后她学习了理财知识,想起可以用这笔钱投资理财,便试着跟母亲商量。但母亲坚决反对,理由是她现在还小,这笔钱实际上会落到她父亲手里,而母亲不想给父亲一分钱。
因为这件事,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爆发,她陷入“如果连母亲都完全不爱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的心情泥沼里无法自拔,逐渐抑郁。
前年春天,她一个人走在路边,脚下的小草小花都发芽了,生机勃勃的样子。春风拂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她陶醉在美好的春色里,心情愉悦了一阵,但马上就忍不住想:这种快乐的感觉只是生理激素在起作用而已,既然我可以这么快乐,那迟早也会有难过的时候。
忽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悲观情绪席卷心头,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彻底的悲伤。从此,她逐渐封闭了自己,直到情况一点点变得更糟。
去年封闭在家里的半年,她一个人躲在6楼的家中,拉上窗帘,谁也看不到自己。除了一周上四五节网课,其它时间她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客厅沙发上,打游戏、刷手机、睡觉、发呆,到后面连游戏也懒得玩了。
她没什么食欲,一天只吃一顿饭,一次吃一两口剩菜,不吃主食。除了偶尔去小区里的超市买生活用品,她从不出门,不接电话、不洗漱、不换衣服,在网上也不和别人聊天,逃避学业,什么事都不想做。
父亲和后妈工作都很忙,三五天回家一次,做一顿饭,走的时候捎走垃圾,并没发现女儿有什么不对劲,觉得她只是“宅”了点。在他们眼里,大宇一直是个优秀的好女儿:考上一所985高校,并成功保研,未来一片光明。但在大宇心里,自己懒惰、自卑,什么事都做不好。上台演讲汇报时会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僵硬地照着ppt念;学校50%的保研率,她是吊车尾上岸,差点失败。
大宇的心理咨询师是在网上遇到的,阿三也曾想过去看心理医生,但他没钱,又不想找母亲求助。就算开口,应该也只是引发又一次吵骂。他的住处周围有一条小河,极少的时候,他会独自出去溜达。提到将来,他说自己不敢想,一想就头痛。
聊天结束的时候,我说想试着帮他问问有没有公益的心理医生,他的声音上扬了一点:“真的会有吗?那谢谢你!”
在朋友似的聊天中,阿三好像对我产生了一些信任,也有了分享的意愿。第二天,就在我以为阿三又缩回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时候,他主动发来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包辣条——就是他前天出门去取的那个快递。
他分享的这张照片,像是对外部世界发出了一个微弱的沟通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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