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7日上午，听到“今年高考5名全盲考生使用盲文试卷”的新闻时，23岁的陈慧娴唏嘘了几声，原本她也可以像这5位盲人考生一样，同全国1071万考生一决高下，但最后，陈慧娴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
陈慧娴
同样放弃的，还有与陈慧娴一起毕业的27位青岛盲校的应届毕业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单考单招”——即大学以自主命题组织考试的形式招收视障生。
自2014年国家教育部首次印制高考盲文试卷起，每年都有数量不等的盲人申请盲文试卷：2015年8份，2017年7份，2018年2份，2019年10份，2020年5份。
业内人士观察认为，尽管国家政策给予了残障生相应支持和合理便利，但7年来参加普通高考的盲生并没有明显增加，“盲人群体的自身价值没有得到充分体现”。
从小有个大学梦，是同届中唯一考上高中的学生
陈慧娴出生于山东省汶上县一个普通农村家庭，从小成绩优异，但到2005年，8岁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很难看清书本上的字。
“我患的是先天性青光眼，属于诱发性的，因为老师体罚学生很厉害，当时回家又不敢跟爸妈说，只有自己生闷气，所以眼压越来越高，视力也越来越模糊。”陈慧娴回忆道，到期末考试，原本班级前三名的她语文只考了三十多分。
“老师感觉我没有好好学习，来家访，我妈还打了我一顿，后来实在看不清了才跟爸妈说。”家人这才带陈慧娴去医院检查，发现她的双眼视力已经降到0.03。
陈慧娴休学了，家人带着她四处求医，但已无法治疗好她的眼疾。年幼的她尚不明白失明意味着什么，隐约看见同学背着书包从家门口路过时，还问母亲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学，她担心落下功课被赶超。
2006年秋，为方便复查，陈慧娴的父母在济宁市人民医院旁边租了房。平时爸妈不在家，陈慧娴又不能独自上学，她只得与收音机相伴，每天听评书、听新闻，甚至连广告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陈慧娴
2008年，陈慧娴进入济宁盲校，就读一年级的她“快乐得不想回家”。二年级时她被选拔为门球运动员，后来还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山东省残疾人运动会。“赛场上那种挥汗如雨的感觉，让人性格和各方面会有所改善”，陈慧娴说，因为热爱运动，自己也变得开朗自信。
陈慧娴也从未忘掉儿时的梦想，消息闭塞的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不能上大学。当得知曾有学长进入青岛盲校读高中，继而考入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后，陈慧娴便立志也要走这条路。五年级时，她还专门给长春大学招生办打电话，问怎样才能考进他们的大学。
“当时身边很多同学都想着初中毕业去读中专，以后做按摩，但是我感觉不能像他们那样”，陈慧娴说，她考大学的想法并未获得周围朋友的支持，“他们都很务实，说我家庭条件不好。我中专毕业就可以出来做推拿，但是大学毕业后还是做推拿，何苦再去读那么多年书，早点出来挣钱不好吗？”
父母也拗不过她，2014年6月，陈慧娴考入青岛盲校读初中，2017年接着读了高中，她也成为济宁盲校前后5届中唯一一个升高中的学生。
资料显示，青岛盲校普通高中部是受教育部、中残联委托试办的全国唯一一所盲人普通高中。盲人普通高中的课程设置、教材与健全人普通高中基本一样，办学目的是以人为本，全面发展，为国家培养素质较高的劳动后备力量，同时为高等院校输送合格人才。
学长学姐考高分成榜样 曾想学播音主持
刚小学毕业的陈慧娴还不知道，她的梦想其实可以有更多选择了。
2014年3月，教育部文件首次提到在普通高考中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专人协助。同年6月，时年46岁的盲人李金生走进了考场，做了全国首套且唯一的盲文试卷，尽管他的语文和数学都交了白卷，却被视为盲人参加普通高考的开端。
据了解，上世纪80年代起，为解决残障人无法上大学的问题，教育部陆续授权一批高校开设特定专业，并在高校所在地以单独命题组织考试的形式招收特定类型的残障学生。截至目前，面向全国视障学生开展单考单招的本科院校有长春大学特教学院、北京联合大学特教学院、滨州医学院、南京特教学院，设置主要专业为针灸推拿、康复治疗以及音乐学，每年招生人数共计约150人。
李金生参加普通高考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青岛盲校的师生们，包括陈慧娴的学姐黄莺。彼时，19岁的黄莺正在读高二，当老师问到班上同学谁愿意参加普通高考时，她毫不犹豫举起了手。
图据 央视新闻
黄莺是宁夏人，2岁因疾失明，6岁进入特教学校学习。幼小的她无法忍受按摩带来的痛苦，曾一度感到气馁，总想凭借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个机会，终于在2015年时来临了。
暑假回家后，黄莺的父母便请了补习老师为女儿补习功课。高三开学后，青岛盲校又专门安排老师课后为黄莺和另外两名同学加练，按照所在省市的考试大纲因材施教。
2015年6月，包括黄莺在内的8名视障学生参加普通高考，最后仅1人落榜。其中，黄莺及其同学郑荣权分别考取了530分、570分，并分别被武汉理工大学和温州大学录取。
值得一提的是，同年2月，教育部、中残联联合出台了《残疾人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管理规定》（暂行），这也是我国第一次从国家层面对残疾人参加普通高考而专门制定的管理规定，要求为残疾人参加普通高考提供包括盲文试卷、大字号试卷、延长考试时间等在内的必要支持条件和合理便利。
很快，黄莺、郑荣权的喜讯传遍了青岛盲校，陈慧娴对此感到“震撼”：原来盲人也可以参加普通高考，甚至可以比普通学生更优秀。她憧憬着将来自己也踏上普通高考的考场。
青岛盲校的生活丰富多彩，性格开朗、声音甜美的陈慧娴经常参加学校活动，演讲比赛、诗朗诵，2019年还和同学沈宇曾代表学校参加山东教育卫视校园艺术节，获得嘉奖。在一次采访中谈到梦想时她讲到，“将来想报考播音主持专业……会一直坚持自己的梦想，全力以赴地实现它。”
放弃参加普通高考
感觉自己在播音主持方面还有一定优势，
陈慧娴和搭档沈宇试着去了解相关信息。
“国内最顶级的播音主持专业在中国传媒大学，但录取分数线太高了，看了自己分数够的上的学校，又是一些专科院校，就不太想去。”陈慧娴说。
随着对普通招生考试相关情况了解的越来越多，陈慧娴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抉择。“选择参加普招，第一，如果考不上的话，那我就没有学校可以上了，复读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第二，有没有高校能够接纳，学的专业将来毕业之后能不能顺利就业，这些都是不能忽视的问题”。
“单考单招对我至少有个保障，我肯定能考上，而且学针灸推拿将来肯定有饭吃，不至于当一个蛀米虫继续啃老”，陈慧娴说，今年6月和7月，她参加两所学校的单考单招考试，并成功过线。最终，陈慧娴选择了北京，因为那里“机会更多，更能发展自己的特长”。沈宇则选择了长春大学特教学院，“气质符合”。
“从原则上讲，高校对于残障学生的投档是不可以拒录的，但现实是，很多高校对于残障学生的接收还有所考量。”北京丰台区声波残障中心负责人杨青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我跟很多高校沟通后，发现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支持盲人，比如教材和无障碍设施，也没有一个系统的标准，他们觉得这样是对学生的不负责任”。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高校之所以有这个顾虑，还是出于对盲人群体缺乏了解，比如说前几年有给盲生单独安排宿舍，甚至走路也要拿个车给拉着，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他们把整个视障群体的困难程度想象得过高了。”杨青风说。
“而从盲人学子来讲，普通高校能不能接收他们，以及选择的专业能否顺利就业，也是他们需要考虑的”，杨青风说，其实盲人跟普通人一样都有自己的爱好，但是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无论是出于现实主义的考虑，还是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有什么机会，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在随波逐流吧，反正别人怎么样，那么我也就怎么样啊，大家都上这个专业我就上”。
图据 人民网
“高考的意义，是为盲人打开了一个多元化就业的可能性，所以这是我们特别看重的一个事儿，”杨青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因为盲人要在社会里获得广泛的认可，肯定需要去更多的领域工作，让大家看到这群人的存在和能力。”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几年参加普通高考的盲人变少了？当然存在盲人自身的一些原因，不过，我认为为了这个群体的长远发展，应该给一些适当的鼓励政策。”杨青风说。
一位不愿具名的某省盲协主席对盲人就业的现状表达遗憾，“总体来讲，残疾人的社会地位在提高，盲人朋友的地位也相应地在提高，但从教育角度来讲，确实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现在社会给咱们盲人学生的出路太少了，有很多有志气的学生想去当老师，但是光体检这一项，就给把他们刷掉了”，上述人士还称，“事实上现在的盲校，几乎没有一个盲人老师，全部是健全人。”
红星新闻记者 李文滔
编辑 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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