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志闲,作者授权转载
正值盛夏,满塘荷花正迎着似火骄阳怒放,不禁想起生于荷月的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叶先生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灯人,通过《朗读者》这个节目被大众所熟知。她气质优雅,淡然大方,却命运多舛,历经沧桑,“一生颠沛流离,却度人无数”。南开大学陈洪教授在一次活动中介绍她时曾说:“以九十高龄仍登讲坛而又著述不辍,且妙词华章风发泉涌,传播文化夙兴夜寐,乐此不彼老之已至者,放眼四海,真一人而已!”
一、家学渊源
1924年7月2日(六月初一),叶嘉莹出生于北京西城察院胡同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院内古雅宁静,移步异景,颇有意境。叶家原是蒙古族旗人,与清朝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是同一氏族。国民革命后,清朝灭亡,他们就取叶赫纳兰四个字的首字,改姓叶。叶嘉莹的曾祖父在清代咸丰年间官至二品,祖父为光绪年间翻译进士。父亲叶廷元自幼饱读诗书,后来在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毕业后就职于航空署,从事译介西方有关航空的著作,及至中国航空公司正式成立,曾任人事科长等职。母亲李玉洁自小也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青年时代曾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任教,结婚后辞去工作,照顾家庭,为人宽厚慈和,而不失干练。伯父叶廷乂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就辞职在家,研读医书,做了中医。她的伯父旧学底子非常深厚,尤其喜欢诗词、联语,还特别喜欢藏书,五间南房中的三间作为书房,一排排的书架,充满书香,经常有慕名者前来借阅。
叶嘉莹(右一)与弟弟们的童年合影三四岁的时候,叶嘉莹跟随父亲“识字号”;五六岁时,因父亲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她和弟弟,便请她的姨母作为她们的启蒙老师,在家学四书,开蒙读得便是《论语》。与她在四合院内一起生活的父亲和伯父喜欢吟诵,母亲和伯母也喜欢读古诗词。耳濡目染,叶嘉莹在很小的时候也习惯了背书和吟诵,对于诗歌的音律也了然于心。11岁时,便能够作出七言绝句,随后在伯父的指点下日益精进。因为是女孩子,家里管得很严,基本是被关在院子内长大的,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读书上。后来,以同等学力考上了初中,她的母亲给她买了一套开明版的《词学小丛书》,其中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和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对其影响最大,在吟诵之余,便无师自通地学着填起词来。
青年叶嘉莹对于她的书香之家,叶嘉莹有着深刻的感受,长久的记忆,那个“宁静的庭院”,孕育了她的“知识生命与感情生命”,自认深受故居中古典诗词气氛与意境的影响,直言“这所庭院不仅培养了我终生热爱古典诗词的兴趣,也引领我走上了终身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的途径”。她幼承的家学是她迈向成为一位古典诗词大家的第一步。
二、恩师顾随
高中的时候,叶嘉莹成绩优异,文理科均衡发展,但在报考大学时,却费了一番考虑。最终放弃了实用性很强的北京大学医学系,而从兴趣出发,选择了辅仁大学国文系。其主要原因也是因为辅仁大学是教会大学、不受日伪控制,有一批有风骨的老师在执教。其中对她影响最大的就是在大二时遇见的词学大师顾随先生。
与老师顾随及同学合影,顾先生后右侧一是叶嘉莹顾先生字羡季,号苦水,早年报考北大,校长蔡元培阅卷时发现他中国文学水平卓异,特意劝导他改报西洋文学,以求开阔空间,贯通中西。他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的修养,对诗歌也有着极敏锐的感受和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讲课时纯以感发为主,往往旁征博引,全任神行,一空依傍,让人不只在文学上获得欣赏和启发,还能给人一种品格上、修养上的提升。叶嘉莹谈到顾随先生时曾说:“伯父的引领,培养了我对诗词之读诵与写作的能力和兴趣;羡季先生的讲授则开拓和提高了我对诗词的评赏与分析的眼光和境界。先生对诗词的感受之锐,体会之深,其灵思睿智,就我平生阅读交往之所接触者而言,实更无一人可相伦比。顾先生在课堂讲授中所展示出来的诗词之意境的深微高远和璀璨光华,更是使我终生热爱诗词,虽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个重要原因。”叶嘉莹追随顾随学诗词,有的是在辅仁大学听的,有的是在中国大学听的,即使大学毕业后在中学教课,也会挤出时间去听课。每次上课她“心追手写,希望能把先生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载下来”。六年下来,她记下8大本笔记,还有许多散页的笔记。后来,叶嘉莹远避台湾,漂泊海外,辗转几十年,这些笔记一直随身携带,从未丢弃。她说:“顾随先生的笔记,是我一生保留下来的最宝贵的东西。”
叶嘉莹刻苦好学,深得顾随先生的喜爱,对其倾囊相授,并期盼她“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当然,弟子也不忘师恩,在1979年联系到顾随的女儿顾之京,将笔记本交给她来整理,出版了《驼庵诗话》之后,又不懈地努力联系其他同学搜集先生作品,于相隔四十年后的1986年出版了四十余万字的《顾随文集》。晚年,叶嘉莹又从退休金中拿出十万美元,在南开大学设立“驼庵奖学金”以纪念顾随老师,这段师生情谊被传为人间佳话!
三、历尽苦难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是王国维的一句感叹。叶嘉莹忧患不断却又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这句话的写照。1941年初秋,叶嘉莹入读辅仁大学,母亲病逝,从此阴阳两隔。那时故土沦陷,父亲长久杳无音信,身为长姊的她,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尽管有伯父、伯母照料生活,但叶嘉莹依然悲痛欲绝,写下了《哭母诗八首》。
1948年叶嘉莹结婚照1948年,她南下结婚,随即随丈夫赵钟荪渡海来到台湾,“当时真可以说是身无长物,而且所有的书籍也都在辗转的长途邮运中遗失了,既无事可做,也无书可读”。不久,丈夫却因“白色恐怖”被抓入狱。第二年,她也带襁褓中的孩子身陷囹圄,释放后被迫辞职,没有容身之地,暂住亲戚家。因居室有限,她带着女儿晚上睡在房间过道的地铺上,白天只能抱着孩子在室外徘徊,以免影响亲戚休息。当她在台南过着最凄苦的日子时,她想到了王国维的一首咏杨花的《水龙吟》的头两句:“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当时叶嘉莹虽尚未到而立之年,已有中年人的沧桑之感,身心疲惫,她觉得自己就像王国维先生所咏的杨花一样,根本不曾开过,就已经零落凋残了。三年后,丈夫获释出狱,家虽团圆,幸福却未至。当年他坚持求婚,否则便不去南京任职,她一时心软同意了,并无爱情可言。婚后,他的大男子主义显露无余,几年牢狱,性情更加暴躁。次女出生后,见又是女儿,产房外的丈夫竟然掉头离去,置产后妻子于医院之空房而不顾。到台北市二女中任教后,叶嘉莹更加憔悴、瘦弱,还得了气喘病,再加上工作繁重,“每天下课后,胸部都隐隐作痛,好像肺部的气血精力都已经耗尽,每呼吸一下都有被掏空的感觉。同时还要以没有时间做好家事的负疚的心情,接受来自于夫权的责怨。那时,对于一切加在我身上的咆哮欺凌,我全部默默承受。”就这样苦苦支撑全家生计的叶嘉莹,满以为自己的苦难历程在两个女儿相继结婚之后已经结束,没想到在1976年春天,结婚不到三年的大女儿和女婿因为车祸双双遇难。事后叶嘉莹将自己关在屋里,很多天不见人,把所有的痛苦凝成十首《哭女诗》:“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诗歌使她悲痛的感情得到了一定的抒发和缓解,可还不能够使她从苦痛中超脱出来,直到改革开放后,她申请回大陆教书得到批准,来到南开执教,才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跳脱出来。历尽了这么多的忧苦患难之后,叶嘉莹对顾随先生曾经说过的“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有了深刻地体悟。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以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从这以后,叶嘉莹便把全部的感情和精力都投入到教书这件事情上。
四、教书生涯
叶嘉莹常常说自己天生就是教书的,回首她的一生,虽说也是著作等身,但教书却是花去了她最多的时间。1945年大学毕业后,她先后在北京的佑贞女中、志成女中和华光女中教书。刚到台湾,因当年北京的邻居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介绍,她去彰化女中任教,后因入狱被迫辞职。1949年叶嘉莹的父亲也来到台湾,当时在台北工作,台南的临时宿舍空余,叶嘉莹就带着女儿搬去台南。暑假结束后,在堂兄的介绍下,任教于台南私立光华女中。赵钟荪获释,二女儿言慧出生后,叶嘉莹受彰化女中同事的邀请,到台北二女中任教,丈夫被聘去汐止分校,举家搬至台北,与老父亲相聚。
年轻的叶嘉莹为孩子们上课在这样的辗转中,她失去了所有居所、财产、书籍,但仍有人因其才学而热心介绍工作,又经戴君仁、许世瑛先生推荐给了台静农,刚开始在台大兼教国文,后转为专职。两年后,许世瑛先生到淡江大学任中文系主任,又邀请她到淡江大学教书。又过了两年,她的母校辅仁大学在台湾复校,时任中文系第一任系主任的戴君仁先生又让她到母校执教。之后,其余诸如夜大、大专、教育广播电台、电视台的邀约更是源源不断。凭着深厚的古诗词底子和像其老师一样全任神行、一空依傍的授课方式,叶嘉莹不仅为台大中文系的老教授所推重,更得到国外汉学家们的赏识,1966年后,两次被哈佛大学汉学教授海陶玮邀请去哈佛与他合作研究,被交换到密歇根州立大学任客座教授,后来又因签证问题,不得已接受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聘书,并在一年后转为终生教授,由此开启了叶先生在温哥华长达20年的教学生涯。
1978年,她开始给中国教育部写信,申请利用假期回国教书。不久,她的申请得到回应,先由教育部安排至北京大学,后又应她原先在辅仁大学的老师李霁野先生之邀赴南开讲学。叶嘉莹开始了暑假回国教书、开学返回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迁徙式生活,机票全部是自费。南开之外,她还受邀去过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等十余处讲学,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课堂场面热烈,不止是座无虚席,常常连过道、窗台都挤满了人,下课后学生久久不愿离去。1990年正式退休后,她长驻天津,1993年创建“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后改名为“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1997年捐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在南开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后于2018-2019年间将自己所有财产包括中加两地房产变卖所得共计3568万元捐赠于南开大学,成立“迦陵基金”。
在王国维故居前的叶嘉莹从1945年至今,七十余载,叶嘉莹一直伴着讲台,未曾离开,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一生中,投入精力最多的就是教书。
五、弱德之美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的叶嘉莹先生曾说过最好的词都是表现“弱德之美”。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苦难之中,人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无论命运把她抛到哪里,她都愿尽最大的努力尽量做好,并有自己的持守,不失去自己。
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有它独特的美。”这“不仅是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弱者的感情心态,而是在约束和收敛之中还有着一种对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的操守。”叶嘉莹先生的一个学生讲,“弱德之美”就是苦难里的坚持。拍摄以叶嘉莹为主题的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的著名导演陈传兴却认为“弱德之美”就是一种脆弱,这种脆弱能够面对巨大的命运。叶先生用“弱德之美”来总结她这一生的诗词研究,这也是从她自己的生命历程归纳总结出来的。
六、古典诗词传灯人
早期,叶嘉莹写的诗词评赏的文章都是从个人的感受和喜好出发,到了国外以后,她发现有些人在用西方的文化理论评论古典诗词时常常会把其扭曲了,慢慢地,她的研究方向开始由“为己”的学问转变成“为人”的学问,开始有了对于文化传承的责任的醒觉。回国教书以后,她的内心逐渐产生了一种要对古典诗歌尽到传承责任的使命感,天南海北的到处授课,她想通过讲解诗人的作品,使这些伟大诗人的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得以浸润后人的心田。在这个过程中,使得文化得以传承。
叶嘉莹在迦陵学舍叶嘉莹先生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我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把自己对于诗歌中之生命的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一个是把真正的诗歌吟诵传给后世。”为了培养出对传统诗词的深厚修养,叶嘉莹先生觉得就要从一个人的幼年开始培养他熟读吟诵的习惯。于是,她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提出“熟读吟诵”之训练的重要性以后,还撰写长文,对吟诵的历史传统、吟诵在教学方面的重要性以及吟诵教学所应采取的培养和训练的方式,都做了相当的探讨和说明。而最近几年,她更与朋友合作编印了幼学古诗的读本,并且亲自为所选编的一百首诗歌做了读诵和吟唱的音带,更亲自教小朋友吟诵古诗。“千年传灯,日月成诗。”叶嘉莹因着这样一种情怀所以能够把个人小我投入到更为广阔的境界之中,在“为人”之中获得“为己”的快乐,因着对外界的奉献而获得自身的释然。无论命运的风雨如何,叶嘉莹先生始终怀着一颗简单的诗心,淡看人生的起起伏伏,超脱凡尘的得失悲喜,致力于传道授业解惑,使生命的质感得到升华,把自己活成一首隽永深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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